1986年 夏威夷
開著灰藍色小車，從位於彩虹谷的夏威夷大學宿舍，穿過一排排矗立中式、日式和西式木造花園洋房的街道，我來到山谷另一頭的社區購物中心，採購下學期要用的文具。下週就要開學了。
每次去這個購物中心都令我很開心，可以沿途欣賞漂亮房子和花草樹木。高大的樹上永遠有開不完的花，紅的、黃的、粉的，……。問人家樹名，如果是開滿一樹黃花的，得到的答案通常是「黃金雨」(golden shower)，開滿粉色的是「彩虹雨」(rainbow shower)，簡單好記，無人深究。
在Long’s Drug Store，我選好活頁筆記本、透明夾、筆、文件夾，……，心滿意足的推著一大車東西去結帳。櫃檯小姐將一樣樣物品掃描入帳，等瞄到我要買的三大本活頁筆記本時，她突然停下來告訴我：「這些筆記本明天就打折了，妳今天先別買，明天再來。」她沒說打幾折，我也懶得問，反正每本才三塊美金，對我這種拿豐厚獎學金的「交換訪客」而言，實在算不得什麼，不過既然人家一番好意，想讓我這「窮學生」撿點小便宜，我又喜歡開車看風景，就順從的把這三本筆記本還給她，明天再來買。
第二天，再進到這家店，我直搗黃龍，拿了三本筆記本就立刻去結帳。發現每本竟然只要一塊錢，折扣高達三分之二，好大方呀！心中納悶，怎麼有人這樣做生意呢，到嘴的肥羊竟然這樣輕易放過，實在太不可思議了！後來覺得這其實才是放長線釣大魚的聰明手法，為顧客創造這麼窩心的購物經驗，還怕人家以後不上門嗎？若非「交換訪客」是有時限的，我真想一輩子在這家店買東西呢！
2010年 台北火車站
一月中旬，寒流一波接著一波，冷得從頭到腳都包得密不透風。花蓮的友人忽然來電，邀我去天祥賞楓並試住她朋友新開的民宿，我欣然接受，腦中浮現湛藍的海水，還有百看不厭的湖光山色。記得上次是七月初去，被小黑蚊叮的滿手臂都是疱，無一處倖免，擦別人給她的麻油膏秘方止癢，也熬了二週，紅腫才褪。這次是冬天，加上寒流，總可以「天衣無縫」了吧。
和朋友商量好日期，我立刻上網訂票，網站上聲明必須訂票第二天晚上11時前付款。由於我買的是身心障礙者適用的「愛心票」，而且打算騎電動代步車去，就明天直接去台北火車站付款及取票，順便安排車廂座位，心想依照上次去花蓮的方式進行，應該很快可以搞定。
第二天，撘捷運到了台北火車站，捷運月台的電梯正好故障，技師在搶修中。兩位不算壯碩的安全人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，跟我說：「我們幫妳把車子搬上去。」見我不忍的表情，他們說：「我們剛才已經搬了好幾台電動輪椅和代步車，都比妳的大台，沒問題的啦。」也只好這樣了。一位女性安全人員先攙著我走上電扶梯，後面遠遠跟著他們哥倆，扛著我的小車一路上升，看起來還蠻厲害的！
進入台鐵車站，我直接到協助身障者購票的服務台，但售票處櫃檯小姐請我先去站長室安排座位再來買票。
站長室窗口有兩位男士，一左一右，我選了看起來慈眉善目，剛好忙完上一位旅客的站長。他按照我訂的車次安排座次，去程沒問題，回程卻讓他面有難色，他說：「妳早來了一天，明天才能買回程票，妳今天先買去程票，明天再來買回程票。」
「可是我昨天已經上網訂好票了呀！」不解為什麼網路上已經訂好的票，居然不算數。他說：「身心障礙者只能現場購票，不能上網購票訂位。」原來我昨天上網訂票是白費工夫。「為什麼？」「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會用電腦。」怪哉！這算體貼身心障礙者嗎？
他說：「網路購票是14天前開始訂票，現場購票是12天前才開始。妳的回程日期剛好早了一天。」我算算，就算12天，25號回來，今天13號，25-13=12，不剛好是12天嗎？他糾正我，似乎連算數都不會：「還要加1，因為乘車當天也要算進去。」簡直是斤斤計較。不過小學老師確實是這樣教的，怪我沒學好。
可是，我不滿這種差別待遇：「現場買票的人難道是二等公民嗎？為什麼要晚兩天？」誰記得這麼清楚，一下子14天，一下子12天。他無奈的說：「這是我們經過會議討論，才訂出來的作業程序，這樣比較方便處理呀。」我開始頭上冒煙(發火的前兆)，嘲諷的說：「對你們方便，對旅客可不方便。大概要人家罵一罵，你們才會改。」他老神在在的說：「已經很多人罵過了。」我驚問：「那為什麼還不改？」他大言不慚的回答：「因為他們罵的都沒有道理！」是哦，明明是只圖自己的方便嘛，對旅客的方便漠不關心！
他無動於衷，我只好自己想辦法：「好，那我今天先買去程票，等我去花蓮當天再買回程票。」他頻頻點頭，似乎心想「問題解決了，沒事了」。我可不放心：「萬一到時候(10天後) 我買不到回程票怎麼辦？」他又同意的點頭：「也有這個可能哦。妳還是明天再來吧！」不痛不癢，不急不徐，反正事不關己，心裡一定在吼：「妳照我說的做就對了，快走開吧！」
我開始覺得頭上冒出濃煙，但還是忍耐著，不斷想辦法：「我明天沒空來，你先幫我保留回程的座位好嗎？」他非常為難的說：「我們沒有辦法幫妳保留座位，除非妳先買票。妳明天沒空來，可以請朋友、家人或其他人來幫你買呀。」他好像認定我年高德韶或位高權重，有一群親友團或隨扈可以任憑我差遣使喚。這種事情我可從沒想過要麻煩別人，我怒道：「我的朋友都跟我ㄧ樣不方便啦(事實上，有空的朋友大部分都是行動不便的，要不然就是忙著上班)！」
想到一般座位可以上網買，為什麼殘障票一定要現場買，頭上的煙就愈冒愈濃，火苗開始竄升：「你們好手好腳的人根本不知道幫別人著想，你只會一直說『明天再來呀』，你知道我剛才來的時候剛好捷運站的電梯故障……」我怒氣沖沖，他低著頭不敢看我，像被老師責罵的小學生。
我有點不忍，「這樣吧，我先付你錢，你明天幫我買，我去花蓮當天再來拿票，這樣可以了吧？」我絞盡腦汁又幫他想出一個方法，他卻還是覺得為難，無助的看著他對面那位同事，嘟噥著：「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處理過，不可以這樣啦！」他的同事假裝沒聽到、沒看到，不回應他。
我看他那副怕事的樣子，忍不住激他：「男子漢大丈夫，敢作敢當，你自己決定就好了，不必問他。」他還在抗拒，一直嚷著：「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呀。」好像我在逼他作奸犯科一樣。他補充：「而且我們是輪班制，妳來拿票那天可能不是我值班。」
我真的被這個沒膽量又缺乏解決問題能力的官僚搞煩了，我說：「一張票不過一百多塊(莒光號半價優待後)，你究竟擔心什麼？不是你值班，可以留張字條給當天值班的同事，讓他把票轉交給我呀。我不在乎這一百多塊，萬一弄丟就算了，又不是一萬多塊！」
為了遷就這不合理又落伍的售票系統，折騰了老半天還搞不定一張火車票，真是掃興，不去也罷。我心一橫：「為了一張票，花了我這麼多時間，要是你真的沒辦法幫忙，大不了我就不去花蓮了！」，要玩就要開開心心的，多玩少玩都沒關係。
不知道他是被我說的有點不好意思了，還是怕失去一個顧客，或者也想趕快擺脫這個不屈不撓的老殘女人，他看了價目表說：「自強號(半價)是221元。」確實不多，他猶豫了一下，終於下定決心，顫動了一下肩膀，以壯士斷脕的口氣說：「好！我就幫你買吧！」
他拿出一個空信封，我寫上姓名、回程日期、車次，然後把錢裝進去。他像報告上司一樣：「我會把票買好，裝到信封裏，放在對面抽屜，妳來的時候跟值班的站長拿。」
折騰了半天，終於搞定了，我謝謝他。他討好的說：「我明天晚上就幫妳買。」我感激的說：「還好你願意幫忙。」
想到要這樣委屈自己，可憐兮兮的(雖然看似英勇、兇悍)去和人纏鬥，簡直和我軟弱退讓的本性背道而馳，雖然心理學家們一直努力調教人類必須「自我肯定」… 忍不住眼眶發熱起霧，有種受盡折磨後，突然釋放緊繃情緒的酸楚感覺，幸好他又低著頭假裝看著桌上的表單，不敢看我。
出了台北車站，來到站外寒風瑟瑟的廣場，瞄到了一個賣「古早味花生湯」的小攤位，就以一碗熱騰騰的花生湯，外加一根香脆的油條(分了一半這不健康的食物給鄰桌的一位陌生女子)，犒賞自己的「勇氣」，好像在訓練一隻偶爾學會正確行為的白老鼠。
明天來不來
簡單的一句「妳明天再來」，在夏威夷的購物中心是一句多麼令人窩心的話，像當地溫暖的陽光，而24年後（不對，應該是25年，因為今年也算，按照那位站長給我的「再教育」），在台北火車站，同樣的一句話「妳明天再來」，那人每重複一次，就讓我感覺又被打下一層地獄。寒流漫入我的骨髓，幾乎淹沒我的遊興。
同樣是上網購票，中正紀念堂兩廳院的購票系統可以立刻決定日期、票種、票價、座位，為什麼台鐵不行呢？為什麼身心障礙者不能上網購票訂位、付款？上網購票和當場購票真的有必要相隔兩天嗎？「14天前」或「12天前」一定要嚴格到包含乘車當天嗎？前1天、前2天，到底是怎麼算的呀？哎，都怪我被黃金雨和彩虹雨搞得也懶得去深究了，明天再說吧！誰知道明天還來不來？
